妙笔。
好像是这么说的。
最优秀的画师画出来的东西会变成真的。
那是午后的时节，金色的太阳在天空中散发出温暖的光焰，阳光是暖的，窗外绿叶盎然，一切都笼罩在和煦的光中。
窗户玻璃蒙上薄薄灰尘，自从爱丽丝上次来进行一次扫除之后就在再没擦过了。不过阳光很好，穿过蒙尘的玻璃明媚地透进来了，在地上投下一块温暖的光块。
查尔躺在地上，让阳光照在自己的身体上，一边汲取暖意，一般闭目休息，让身心皆沉浸在午后和煦的氛围之中。
他果然需要休息和暖意，这些天过于劳累，一直坐在画架前画画，从早到晚，脑袋里有一种紧迫感不停地催促着他。
木结构的房间不大，是他的画室，两个画架上摆着未完成的画，地上堆放着书籍，大多是画册，还有成捆的旧报纸。
一些试过色的纸留有水渍，被扔在地板上，还有一些揉成团或者被撕掉的失败作。哪一幅都不对，哪一幅都欠缺些什么，无论是技术上的还是灵感上的，它们无法成为令人称心如意的作品。
妙笔。
最优的画师用画出来的东西会变成真的。
查尔想画的是这样的画，他急需画出一幅这样的画。
他依旧将画笔漫不经心地握在手中，躺在乱七八糟的地板上。爱丽丝看见这副景象一定会嘟嘴的，微微生气地说：
“查尔，你的画室太乱了！”
不过，她的生气只是虚张声势而已。就像小猫伸出爪子，**叫着吓唬人。
这样想着，就不由得会笑出来。
还有，今天她应该不会来这里。
所以，当查尔听见少女的呼唤声时，以为自己睡糊涂了。
“查尔，人家来看你了，要睡午觉至少去床上呀，这样会肩膀痛的。”
知道了，就一会儿。
他在心中回答说，反正是做梦。
“查尔，你去卧室吧，爱丽丝要把这里打扫一下，真是受不了！”
少女带着执拗的语气说道。
查尔睁开眼睛，洁白的颜色有些晃眼。
十五岁的少女站在日光照射到的地方，她拥有金丝般的秀发，像日光一般靓丽明媚。
今天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是一条没有任何装饰、非常朴素而洁白无瑕的裙子，就像一张新展开的画纸。
“爱丽丝，我能为你画幅画吗？”
查尔问道，从地上支起身体。
“画画？查尔不是一直在为我画画吗？”
爱丽丝轻轻歪头，眼神纯真。
“这一次不一样，看见爱丽丝，我非常想画画。”
那是一种被称为欲望的东西，或者叫创作欲。爱丽丝身着白裙，沐光而立，那身影如此端庄美丽，扣人心弦。
没有任何一位画师能够在她面前抑制住那份创作欲。
“失礼了。”
他说，将手伸向她。
爱丽丝在惊讶之中被推到，倒下的姿态非常轻盈，仿佛梦幻的慢镜头。她轻轻躺在空出一小块位置的地板上，一点也没摔痛，而画纸如同受惊的鸽群一般四散翻飞。
“查尔，你做什么嘛？”
爱丽丝脸颊泛起红晕，一半是生气一半是害羞，眨动着天蓝的眼睛看着上方的查尔斯。
“画画。”
他答道，几乎算得上蛮不讲理。
水彩画、调色板、多支画笔、洗笔盒都漂浮在身边，仿佛被施了魔法，查尔将那支惯用的画笔握在手中，调和颜料。
首先是粉色与红色的花瓣，从白色的裙摆开始，铺上一层零零散散却错落有致的玫瑰花瓣，就像结婚典礼上新娘新郎挽着手走过的那条花瓣路。
第二种是粉色玫瑰，象征着纯真的初恋与可爱的少女。
自从将这间独门独户的小木屋当做画室之后，爱丽丝时常会来，穿着最喜爱的蓝色洋装，系着白色围裙。有时候她提着竹篮，里边是手工制作的奶油泡芙或者黄油曲奇。
爱丽丝喜欢甜点，和她一起开茶会是最静谧的时光。
如果天气好，就在室外的树荫下摆好折叠桌与两把椅子。这个地方偏离大路很远，少有人来。
流云在天空中画出淡淡的痕迹，小径上一名行人也看不见，前方是一片杂木林，山毛榉向空中伸展枝叶，还有很漂亮的花楸树，在秋天会结出珊瑚珠一般的累累红果。
他们一边喝着刚泡好的热茶，一边聊着天。那些话语是否重要，查尔不知道，都是比较细微的日常性的话语。
曲奇的三克砂糖、店里的田野景色挂画、珠紫色的水彩颜料、刚刚开花的黛丝拉芙尔玫瑰。
言语从爱丽丝的唇瓣之间流出，她的话语如同悠扬的琴音，带有让人心平气和的能力。查尔觉得世界渐渐远去，思绪轻盈，手中那杯茶水的热气被微风吹散，飞向一个辽远的地方。
她端起茶壶倒茶的时候，壶的表面闪着高光；拿饼干的时候，指尖泛着生命的粉红。那优美的姿态印在查尔斯的眼瞳中，无疑是理想中的粉色玫瑰少女。
画了粉玫瑰之后，查尔开始画青春的橙色玫瑰，妖精的蓝玫瑰，有时候觉得爱丽丝漂亮地像金发的妖精。
添上银色的叶片作为陪衬，再加上玫瑰的刺，玫瑰是有小小的刺的，正如爱丽丝虚张声势地嘟起嘴。
“查尔，好了没有嘛？”
爱丽丝有些耐不住性子地嘟了嘟嘴。
“还没。”
然后，画笔移动到爱丽丝的胸部位置。从窗户投进来的日光落在那里，洁白的布料白得有些晃眼。
这孩子，长大了呀。
查尔突然想到，拿笔的手停滞了一下。
爱丽丝的胸部轮廓蒙在洁白的布料下面，线条流利很漂亮，宛如优美的**。那么端庄优雅，富有艺术性，甚至会让人忘记性的意味。
查尔记得过去，爱丽丝的胸部并非这样漂亮，青涩地像未开的花苞，一点也不引人注意，那是多久以前呢？十岁还是十一岁？而现在爱丽丝已经十五岁了。
正如花一般的年纪。
查尔咬咬嘴唇，在爱丽丝胸前的洁白画纸上挥笔作画。白玫瑰，象征高洁与长久的惦记。
已经五年了，与爱丽丝相识以来，查尔认为两人无疑是青梅竹马。
那时候他还未独自独自居住，十岁的爱丽丝会活泼地到查尔的家中来，金发跃动，如同流溢的阳光。
查尔是家中的最小的儿子，无论是继承家业还是扬家名似乎都与他无关。成为一名艺术家也是可以的，他无需为生计奔波，只需安心作画就好。
爱丽丝是甜品店老板家的独生女，迟早要继承店铺。那家名为“洛洛塔奇”的甜品店在当地的评价不错，作为百年老店屡屡登上旅游杂志。
爱丽丝的手艺是父辈祖辈教授的，她原本应该到大城市中培养甜点师的专门学校去进修。但是有一个原因，让她无法离开家乡去遥远的地方独自生活。
因此，查尔关照着她，在去上学的时候牵着她的手，他比她高两年级，待她如同对待妹妹一般。
他们之间有一个约定，那是仅有两人才知道的秘密。
那个午后，蝴蝶在山坡上飞舞，浅黄色的菜粉蝶，还有蓝色的凤尾蝶，翅膀的鳞片闪闪发亮。蝴蝶喜好日光，那一天的日光仿佛奉献出全世界的温曛一般明亮温暖。
十二岁的查尔斯想将山坡上的野花、飞舞的蝴蝶画下来，这些能够成为一幅好画，也许会变成他的成名作，人们惊叹于画的优美与魅力。
查尔斯想要成为最优的画家，那是他从小时候就开始做的梦。
“为什么呢？”
爱丽丝问。
“因为最优的画家画出来的东西会变成真的。我也有想画的东西。”
查尔相信这句话，相信神笔，相信妙笔生花。现在还处于什么都可以相信的年纪。
“查尔想画的东西，是什么？”
爱丽丝问道，碧蓝的瞳孔如晴空般纯净而无邪。
“我想为你画一颗心，完好无损的、优美的、漂亮的心。那是我最想做的事情。”
他答道，那是一个脱口而出的誓言。
如果是为了爱丽丝，这些事情都变成真的该多好。
查尔安静地凝视着爱丽丝的白裙上唯一的一小块空白，那是画中少女的胸口最重要的地方，必须有什么来填补这片空白。而查尔曾经说出过誓言，现在他是世界上最优秀的画师，手中握着画物成真的画笔。
他构想着将要画的东西的形态，必须优美鲜艳。午后的阳光混合着风略过他的记忆，有烤饼干的香味，茶壶闪烁着点点高光，指尖的粉红宛如生命的成色。
他潜心思考，安静地度过了一分钟，然后第二分钟，第三分钟，查尔下定决心。
他用画笔蘸了赤红色的颜料，那颜色红得如同鲜血。
他感受到压倒性的悲伤，以及无边的渴望。那些情绪宛如海浪般冲刷着他的心。
随后，挥笔在爱丽丝的胸口，正是心脏的位置，画下一朵意想不到的玫瑰。
那是一朵永开不败的玫瑰，是一朵玫瑰形态的心脏，永远青春，永远充满活力，永远跃动不止。
赤色玫瑰，是生命之花，是恶魔之花，是爱之花。
查尔记得，他曾经一度在爱丽丝身上，感受到了非常冲击人心的悸动。
那是两年前，爱丽丝由母亲陪同着，被送去大城市，她将要在那里接受一个手术。
临行的前一天，查尔去探望她。在两人独处的那短暂时刻，爱丽丝坐在病房的床上，握住查尔的手，小声地哭了起来。
“你会没事的，爱丽丝。”
查尔抚摸着她的脑袋，一边说道，那是必然诉之于口的话语。
无论自己是否相信这一句话，必须向她说出这句话。无论自己多么紧张不安与害怕，必须让她能够安心。
“如果我回来了，可以答应我一件事情吗？”
她慢慢地抬起脸，眼睛中的蓝色宛如水光滟涟的湖泊，她仿佛使用了全部的力量与勇气，小声地说出那句话。
那宛如幻影般脆弱的少女，忧郁地、透明地、仿佛不存在于世的蓝色玫瑰。
手术是成功的，医生也说不会大概再出问题了。查尔安心下来，在等候爱丽丝的消息的那些日子里他一直在放学后踩着杂木林里的落叶闲逛。
爱丽丝回来了，一段时期里在家中静养，没有去上学。查尔带着她到经常走的那条路散步，牵住她的手，在平时上学路上他们是不牵手的。
秋季的风将落叶吹下，一片金黄的叶片飘落在查尔的头发上，爱丽丝伸手为他将其拿掉，她穿着惯常的蓝色洋群，衬衣的袖口有一枚小扣子。
查尔记得她的衣袖的细节，记得她拿着金黄叶片的小手的细节。那个时候，他抓住了那只手，将其紧紧地握住，爱丽丝的蓝色眼睛中闪过一丝惊讶或慌乱的神色。
他轻轻一笑，然后，亲吻了爱丽丝。
那是瞬间的青春期冲动，或是必然的。
少女的嘴唇如花瓣般柔软温暖，她在紧张，一开始是屏着气息的，然后，慢慢地将眼睛闭上。
他的指尖碰到了她的脉搏，嘴唇亲吻着她的嘴唇，唇瓣温热似火。
他看见了突破银白冰霜而傲然生长的新芽，日光撒满冬日的河流，生命如同赤色玫瑰般骤然绽放。
*
“查尔，有了这颗玫瑰心，爱丽丝可以活下去吗？”
胸口是刚刚绘制完成的赤色玫瑰，爱丽丝注视着查尔问道，无比沉静，无比温柔，好像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伤及她的纯真无邪。
“当然，我是最优的画师，为你画的玫瑰心也是完美无缺的。”
他答道，手中的画笔犹如天使的羽毛一般温柔，犹如神的权杖一般沉重而威力无边。
眼泪落了下来，理所当然的眼泪突然滴落，挂在那颗玫瑰心上，仿佛赤色的花瓣上闪烁晶莹光芒的露水。
*
日光太刺眼了。
宛如天空中金色尽数落于地表。
已经在地板上躺了一段时间，太阳有所偏移，日光移动到查尔的脸上，慢慢地将他唤醒。
他从慢慢转凉的地板上起来，活动着颈部与肩膀，果然像爱丽丝所说，躺在硬邦邦的地板上睡午觉会肩膀痛。
画室的右侧，摆放着一个画架，画纸上是一幅未完成的画作。
那是一名金发少女，穿着白色的连衣裙，裙子上生长着各色各样的玫瑰。
结婚典礼的玫瑰地毯、少女与初恋的粉玫瑰、青春的橙玫瑰、妖精的蓝玫瑰、纯洁与惦记的白玫瑰，枝叶是银色的，还有小小的银刺，就像幼猫的爪子，毫无威胁却很可爱。
唯有少女的胸口留有一片空白，尚未落笔，那是心脏所在的位置。
爱丽丝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她不可受到刺激，需要细心的保护。所以上学的路上，查尔总是陪在她的身边，所以她不能去大城市的专门学校进修。
时间流动地很平静，一切都安然无恙。十五年的时光都这样平安度过了，查尔再也感受不到紧张感，开始考虑等到爱丽丝长大成人，他们就踏上玫瑰花瓣铺就的地毯，那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直到爱丽丝十五岁的某一天，她的心脏出了故障，她被送往医院，然后被送往大城市的医院。
爱丽丝说，如果她回来了，希望查尔答应一件事情。说出那句话的时刻，她仿佛使用了一名十五岁的少女全部的力量与勇气。
但是，爱丽丝并没有回来。
查尔闭上眼睛，静候片刻将回忆从脑海中挥去。他拿起画笔，蘸了赤红色的颜料，那颜色红得如同鲜血。
手起笔落，在画中少女的胸口留下赤红色彩。
那是一朵黛丝拉芙尔玫瑰，象征着火热的爱恋，仿佛燃尽一切血液与生命一般欣然绽放。
查尔并不是最优的画师，不具备将画出来的事物变成真物的能力。说实话，那种说法只是充满想象力的小孩子幻想出来的东西，唯有纯真的儿童才会信以为真。
查尔已经脱离那个年纪了。
而且，从今天起，这间私人画室将要关闭。父亲是一名讲究实用价值的商人，对于一直无法画出优秀作品的儿子，没有继续培养他当艺术家的必要。
奇迹也不存在，幻想也不存在，生命终将逝去，甚至才能也无法开花结果。
那种事情对于年少的艺术家过于残酷，残酷而蛮不讲理，剔除了年轻的心中一切的梦幻与浪漫。
查尔注视着刚刚完成的画作，一言不发地松开手，将画笔放开，它坠落在地，将颜料洒在地板上，如同一串鲜红而刺眼的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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